
01
1927年6月14日,昆明,翠湖之畔的龙公馆。
初夏的空气带着一丝雨后的湿润,湖面上的荷叶舒展着,一片宁静。然而,这份宁静之下,正涌动着足以吞噬整个云南的暗流。
公馆内,一场牌局正在进行。
麻将牌的碰撞声清脆而有节奏,混杂着几位云南最高掌权者的谈笑声。主座上,一位面容黝黑、眼神锐利的中年男子正摸起一张牌,他便是云南省务委员会的核心人物,国民革命军第38军军长,龙云。
他的下家,是昆明卫戍司令胡若愚。
胡若愚今天显得格外殷勤,亲自为龙云的茶杯续上水,脸上挂着谦恭的笑容。
「介公(龙云字志舟,人称介公),这手气可真是旺啊。」
龙云哈哈一笑,将一张牌打出,声音洪亮。
「若愚,打牌如打仗,光有手气可不行,还得算计周全。」
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胡若愚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,随即又恢复了自然。他看了一眼对面的昭通镇守使张汝骥,以及身旁的蒙自镇守使李选廷,三人交换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眼神。
时钟的指针,正一分一秒地滑向预定的时刻。
几个月前,正是他们四人,联手发动了「二六兵变」,一举推翻了统治云南十余年的老军阀唐继尧,结束了一个时代。
但权力的真空,是催生野心最好的土壤。四位镇守使中,龙云实力最强,兵力雄厚;而胡若愚,则资历最老,在「倒唐」通电中领衔,被公推为省务委员会主席。
一山,岂能容二虎?
今天的这场牌局,名为消遣,实为鸿门宴。胡若愚、张汝骥、李选廷三人早已暗中联手,决心用一场雷霆行动,解决掉他们最大的竞争对手。
龙公馆外,看似平静的街道上,早已布满了胡若愚的亲兵。他们穿着便服,三三两两地在茶馆、商铺里坐着,眼睛却死死盯着公馆的大门,腰间的武器在衣摆下若隐若现。
公馆内,龙云似乎毫无察觉,依旧专注于牌桌上的风云变幻。
突然,胡若愚站起身来,歉意地笑了笑。
「介公,各位,我去方便一下。」
这是行动的暗号。
在他起身的同时,张汝骥也借故离席。牌局暂时中断,龙云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,眼神不经意地扫过窗外。
他真的毫无防备吗?
几分钟后,脚步声响起,但回来的并非胡若愚和张汝骥。
公馆的门被猛地推开,几十名荷枪实弹的士兵蜂拥而入,冰冷的枪口瞬间对准了牌桌旁的龙云和他身边仅有的几名随从。
为首的,正是胡若愚的亲信副官。
龙云的随从们大惊失色,下意识地要去拔枪,却被龙云一个眼神制止了。
他缓缓放下茶杯,杯底与桌面碰撞,发出一声轻响,在这死寂的氛围中,显得格外刺耳。
他没有看那些士兵,目光直直地望向门口,似乎在等待着什么。
胡若愚和张汝骥并肩走了进来,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、混杂着紧张与得意的神情。
「介公,」
胡若愚的声音有些干涩,他极力想表现得镇定自若。
「对不住了。为了云南的安定,只好请您暂时移驾,委屈几日。」
龙云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惊慌,他甚至轻笑了一声,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讽。
他看着胡若愚,一字一句地问道:
「若愚,你我兄弟一场,一同起事,推翻唐继尧。今天你这么做,想清楚后果了吗?」
胡若愚的眼神躲闪了一下,但很快又坚定起来。
「成王败寇,自古皆然。介公,你实力太强,我们几个睡不着觉啊。」
龙云缓缓站起身,他比胡若愚高出半个头,身材也更为魁梧。即便身陷重围,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依然让人心悸。
他伸出手,掸了掸军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,平静地说:
「好,我跟你走。不过,我麾下那几万兄弟的脾气,可不太好。你,和你身边的这几位,最好有个心理准备。」
这句话,如同一把重锤,狠狠砸在了胡若愚、张汝骥等人的心上。
他们以为「擒贼先擒王」,只要控制了龙云,其麾下部队便会群龙无首,不攻自破。
可他们似乎忘记了,龙云手下的卢汉、朱旭、胡瑛等人,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的悍将?他们对龙云的忠诚,又岂是抓了一个主帅就能瓦解的?
一场看似成功的突袭,一个云南权力巅峰的瞬间逆转,却在龙云这句平静的话语中,埋下了一个巨大且致命的悬念。胡若愚赢得了这一刻,但他能赢得接下来的战争吗?
02
胡若愚的野心,并非一日生成。
1894年,他出生于云南罗平的一个大地主家庭,自幼便接受了良好的教育。然而,在那个风云激荡的年代,书本里的经义文章,远不如窗外的炮火轰鸣更能吸引一个热血青年的心。
他弃文从武,考入云南陆军小学,并作为一名年轻的士兵,亲身参与了推翻清王朝在云南统治的「重九起义」。
战火的洗礼,让他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。
此后,湖北陆军中学、云南陆军讲武堂,这些近代中国军事将领的摇篮里,都留下了他求学的身影。他像一块海绵,疯狂地吸收着军事知识和政治权谋。
他真正意义上的起步,始于投身第一代「云南王」唐继尧麾下。
唐继尧,一个权欲极重、心机深沉的枭雄。他看中了胡若愚的精明干练,将其收为亲信,一路提拔。
从警卫营长,到叙府警备司令,再到桂林警备司令、滇军副总指挥,胡若愚的职务如同坐上了火箭,在滇军内部迅速崛起。
那些年,他跟着唐继尧南征北战,与川军、桂系等各路军阀混战不休,积累了丰富的作战经验和政治资本。
他曾是唐继尧最锋利的一把刀。
然而,没有永恒的忠诚,只有永恒的利益。
唐继尧在经历了被部下顾品珍驱逐,后又卷土重来的风波后,性情大变,变得多疑而刻薄。他开始着手削弱手下几位已经坐大的实权派将领,试图培养一批更年轻、更听话的低级军官来取代他们。
这种釜底抽薪的手段,让整个滇军高层都人心惶惶。
胡若愚敏锐地感觉到了危机。他知道,自己虽然是唐继尧一手提拔起来的,但也正是因为如此,功高震主,成了唐继尧最先要敲打的对象。
与其坐以待毙,不如先发制人。
此时,另外三位手握重兵的镇守使——龙云、张汝骥、李选廷,也同样感受到了来自唐继尧的压力。
四颗同样躁动不安的心,一拍即合。
一场秘密的串联,在唐继尧的眼皮底下悄然进行。胡若愚凭借自己最深的资历和在军中的威望,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场密谋的领衔者。
1927年2月6日,胡若愚、龙云等四人联名向全国发电,历数唐继尧的种种不是,正式拉开了兵变的大幕。
唐继尧众叛亲离,大势已去,很快便被迫交出权力,黯然下台。
一个旧的时代结束了,一个新的权力格局亟待建立。
然而,共同的敌人一旦消失,昔日的盟友便立刻成了眼前的对手。
推翻唐继尧后,新成立的云南省务委员会中,胡若愚被推举为名义上的主席,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,手握最强兵力的龙云,才是那个最具威胁的角色。
胡若愚的办公室里,地图上的昆明城被他用红蓝铅笔圈点得密密麻麻。
他深知,龙云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,若是一对一地正面抗衡,自己毫无胜算。唯一的办法,就是继续延续「倒唐」时的策略——联合。
他找到了张汝骥和李选廷。
「两位,如今的局面,你们也看到了。龙云的38军,兵强马壮,几乎控制了昆明城外的所有要道。我们名义上是省务委员,实际上不过是他的陪衬。长此以往,这云南,怕是要改姓龙了。」
胡若愚的言辞极具煽动性。
张汝骥是个粗人,性格暴躁,早就对龙云的强势心怀不满,闻言立刻一拍桌子。
「他龙云算个什么东西?倒唐的时候,他出的力还没我们多!凭什么现在他一个人坐大?」
李选廷则相对谨慎,他沉吟道:
「胡主席,你的意思我明白。只是……龙云不好对付啊。他手下的卢汉、朱旭,都是能征善战之辈。我们若是贸然动手,恐怕胜算不大。」
胡若愚冷笑一声,身体微微前倾,压低了声音。
「所以,不能硬碰硬。我们要学学曹孟德,挟天子以令诸侯。不,我们更直接一点,直接『擒王』!」
他的眼中闪烁着狠厉的光芒。
「只要把龙云本人控制在我们手里,他的部队就是一盘散沙!到时候,我们以省务委员会的名义,下令整编38军,大事可成!」
这个计划,大胆、冒险,且充满了致命的诱惑。
张汝骥和李选廷被说服了。一场针对龙云的阴谋,就此展开。
他们开始以各种名义,悄悄向昆明城内调集自己的亲信部队。同时,胡若愚利用自己卫戍司令的身份,为这些部队的进驻大开方便之门。
而这一切,都需要一个时机,一个能让龙云放下所有戒备,孤身犯险的时机。
于是,便有了翠湖龙公馆的那场「鸿门宴」。
胡若愚自认为计划天衣无缝,他算准了龙云的傲气,算准了龙云不会相信自己刚刚联手推翻老上级的盟友,会这么快就对自己下手。
他成功了,兵不血刃地抓住了龙云。
那一刻,站在被士兵团团围住的龙云面前,胡若愚感受到了权力的滋味,那是他一生中最接近云南权力巅峰的瞬间。
然而,他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:权力的根基,从来不只是阴谋诡计,更是实打实的军力,和无法撼动的人心。
当他带着龙云离开翠湖时,他不会想到,这场政变的成功,仅仅是另一场更大规模战争的开始。昆明城外,龙云麾下数万大军的怒火,即将在几个小时后,被彻底点燃。
03
消息像野火一样,迅速从昆明城内蔓延开来。
「军长被扣了!」
驻扎在昆明城外的国民革命军第38军军部里,参谋长卢汉在接到线报的那一刻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他一把抓住前来报信的便衣排长,双目赤红。
「你说什么?再说一遍!军长在哪里被扣的?」
「就在翠湖的龙公馆……是胡若愚和张汝骥干的!他们以打牌为名,设下了圈套!」
「砰!」
卢汉一拳狠狠砸在地图上,坚实的木制桌面发出一声闷响。
「胡若愚!张汝骥!尔等背信弃义,欺人太甚!」
军部里的其余将领,如朱旭、胡瑛等人,闻讯也纷纷赶来,个个义愤填膺。
「参谋长,下令吧!我们现在就杀进昆明城,救出军长!」
「对!踏平胡若愚的卫戍司令部!」
群情激奋,喊杀声震天。
卢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他知道,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。军长身在敌手,投鼠忌器,万一胡若愚狗急跳墙,后果不堪设想。
他深吸一口气,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将领。
「弟兄们,稍安勿躁!军长的安危,是第一位的!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,任由叛贼嚣张!」
他走到地图前,手指重重地点在昆明城的几个位置上。
「朱旭!」
「到!」
「你立刻率领你部,封锁昆明所有对外的主要路口!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!」
「胡瑛!」
「到!」
「你率部向城内逼近,占据有利地形,对胡若愚的卫戍司令部形成包围之势,但没有我的命令,不许开第一枪!」
「其余各部,立刻进入战备状态,枕戈待旦!」
一道道命令清晰地下达,原本混乱的军心迅速安定下来。38军这台精密的战争机器,在失去了大脑之后,其强悍的神经中枢依然在高效运转。
与此同时,昆明城内,胡若愚正品尝着胜利的果实。
他迅速控制了城内的关键部门,并以省务委员会的名义,向38军发出通电,宣称龙云「图谋不轨」,已被暂时「保护」起来,要求38军各部原地待命,听候整编。
他以为,一纸通电,加上龙云在手,足以让38军土崩瓦解。
然而,他等来的,不是38军的归顺,而是卢汉等人措辞强硬的回电:
「立即释放龙军长,否则一切后果,由你方自负!」
紧接着,城外的炮兵阵地上,黑洞洞的炮口已经对准了昆明城。卢汉的大军,如同一张铁网,将昆明城围得水泄不通。
胡若愚慌了。
他没想到龙云部下的反应如此迅速,决心如此坚定。
他手里控制的兵力,不过数千人,大部分还是临时从城外调来的,在昆明根本没有根基。而城外,是数万如狼似虎的38军将士。
这场对峙,从一开始就不在一个量级上。
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,昆明城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。
胡若愚等人如同坐在火山口上,日夜难安。他们一边加紧构筑城内工事,一边不断派人与城外的卢汉谈判,试图用龙云的性命作为筹码,逼迫对方让步。
但卢汉寸步不让,态度只有一个:放人。
城外的包围圈,一天比一天收得更紧。城内的粮食、弹药补给,也开始日渐紧张。胡若愚的士兵们,军心开始动摇。
张汝骥和李选廷也开始后悔了。他们当初只是想借胡若愚的手,压一压龙云的气焰,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兵戎相见的地步。
7月24日,在内外交困之下,胡若愚终于撑不住了。
他知道,再拖下去,等待自己的只有全军覆没的下场。
他被迫同意,带着自己的部队撤出昆明,并在撤退途中,于昆明城东的大板桥,释放龙云。
双方签订了一份名为《板桥协议》的文件,约定就此罢手,划地而治。
释放龙云的那天,胡若愚看着这位昔日的盟友、今日的死敌,眼神复杂。
龙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,经过一个多月的囚禁,他虽然略显憔悴,但眼神中的锐气却丝毫未减。
他看着胡若愚,只说了一句话。
「若愚,我们之间的事,还没完。」
胡若愚心中一凛。他知道,这份所谓的协议,不过是一张废纸。当龙云这头猛虎重归山林,接下来必然是更加血腥的报复。
他想彻底掌控云南,却只当了40天的「主人」。这场政变,最终成了一场饮鸩止渴的闹剧。
他带着部队仓皇撤出昆明,将这座他梦寐以求的城市,拱手还给了那个他最想除掉的对手。
他输掉了昆明,也几乎输掉了自己的全部未来。
果不其然,所谓的《板桥协议》墨迹未干,战火便重燃。
龙云回到自己的部队后,第一件事就是整军备战。他积攒了一个多月的怒火,此刻尽数化为了复仇的动力。
同年末,龙云的38军与胡若愚、张汝骥的联军,在曲靖展开决战。
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。
无论是兵力、装备,还是士气,胡若愚部都远远不是龙云的对手。
激战四十多天后,胡、张联军全线溃败,伤亡惨重。胡若愚带着残兵败将,从曲靖狼狈突围,彻底失去了在云南立足的根本。
在接下来的两年多时间里,他不甘失败,在云南、贵州、四川的边境地带流窜,与龙云的部队打了无数场败仗。
他曾经握在手里的一手好牌,被自己打得稀烂。那个曾经在云南政坛上叱咤风云的胡主席,如今成了一个丧家之犬。
1930年初,走投无路的胡若愚,逃往四川,投奔了川军将领刘文辉。
刘文辉看在他昔日也算一方枭雄的份上,给了他一个旅的编制,让他自行招兵买马,算是给了他一个喘息之地。
按理说,经历了如此惨痛的失败,一个人应该会变得沉稳,懂得蛰伏。
但胡若愚的性格,决定了他的命运。他骨子里的那种投机和不安分,再次将他推向了深渊。
当时,正值蒋介石、阎锡山、冯玉祥、李宗仁等各路新军阀大打出手的中原大战。
远在四川的胡若愚,手中不过一个空头旅的编制,竟然也按捺不住,跟着各路大佬,发了一封通电,旗帜鲜明地反对蒋介石。
他或许是想借此向反蒋阵营示好,为自己的东山再起,再找一个靠山。
结果,他赌错了。
中原大战以蒋介石的胜利而告终。老蒋秋后算账,一纸通缉令,直接发到了胡若愚的头上。
这下,连刘文辉也保不住他了。胡若愚只好丢下刚刚拉起来没多久的部队,孤身一人,灰溜溜地跑到上海的租界里,过起了东躲西藏的日子。
从云南的权力之巅,到四川的寄人篱下,再到上海的亡命天涯,不过短短三年时间。
他的人生,跌入谷底。
就在他以为自己将就此沉沦,了此残生的时候,命运却又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。
1931年,因「约法之争」,蒋介石软禁了国民党元老胡汉民,引发了粤、桂两系势力的强烈反弹。李宗仁、白崇禧、陈济棠等人再次通电反蒋,宁粤对峙的局面形成。
在上海的胡若愚,嗅到了机会。
他立刻动身,辗转前往广西,投靠了新桂系的领袖李宗仁。
李宗仁对这位曾经的滇军名将、坚定的反蒋人士表示了欢迎,大方地给了他一个军的编制,让他驻防在靠近云南边境的百色。
李宗仁的意图很明显,是想利用胡若愚这颗钉子,牵制云南的龙云。
胡若愚仿佛看到了复仇的曙光。他驻扎在百色,日夜遥望着西边的故乡,摩拳擦掌,准备有朝一日杀回云南,夺回他失去的一切。
然而,他终究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。
龙云对这个老冤家出现在自己家门口,自然是如鲠在喉。他立刻向广西的李宗仁发出措辞强硬的电文,要求必须将胡若愚调走。
为了增加筹码,龙云甚至不惜动用云南的经济命脉——鸦片。他宣布,如果胡若愚不走,云南产的大烟,将不再经过广西的口岸出口。
在巨大的经济利益面前,李宗仁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妥协。
一纸调令,胡若愚的部队被从百色移防到了千里之外的梧州。
这无疑是对胡若愚的一次巨大羞辱。他复仇的希望,就这样被轻易地掐灭了。
心灰意冷之下,胡若愚向李宗仁提出,希望能够出国考察,暂离这是非之地。
李宗仁或许是出于一丝愧疚,爽快地批准了,还自掏腰包,资助了他的全部费用。
于是,这位半生戎马的中国军阀,穿上西装,打上领带,开始了他的欧洲之旅。
在欧洲的几年,是他人生中难得的一段平静时光。他游历各国,考察西方的军事和政治,过着优渥的生活。
但故乡的沦陷,权力的失落,如同毒蛇,依旧在午夜梦回时,啃噬着他的内心。
1936年,他结束考察回国。此时,国内的局势,已经因为日本的步步紧逼,而变得异常紧张。
属于军阀混战的时代,即将落幕。一个更大的、血与火的时代,正扑面而来。
04
全面抗战的烽火,席卷了整个中国。
国共合作,一致对外。昔日的军阀们,也都纷纷接受南京国民政府的改编,走上了抗日战场。
胡若愚被任命为第五战区代理参谋长,而他的顶头上司,正是他的老恩主,第五战区司令官李宗仁。
在著名的台儿庄会战中,胡若愚参与了作战计划的制定和指挥。他与孙连仲的部队配合默契,为这场抗战以来最大的胜利,贡献了自己的力量。
之后,他又被调往第三集团军,参与指挥了娘子关战役。在此期间,他还曾与八路军的朱德总司令有过接触。
然而,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尴尬的现实。
在这些经过改编的中央军和各路地方军组成的庞大体系里,他这个没有自己嫡系部队、没有稳固地盘的「客卿」,根本没有多少话语权。
他可以出谋划策,可以参与指挥,但却无法真正掌握一支部队。
很快,随着战局的变化,他被调离了前线,安排到后方的一些闲职上。
抗日战争的八年,他就这样不咸不淡地度过了。
当胜利的锣鼓敲响时,胡若愚也正式退出现役。按照他的资历,在战后过上一种富足安逸的退休生活,本不成问题。
可他,终究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。
半生的沉浮,不仅没有磨平他的棱角,反而让他的野心,在长久的压抑之后,变得更加炽热。
他在等待一个机会,一个能让他重返权力中心的机会。
1948年,机会来了。
这一年,国民政府举行「行宪国大」,选举总统和副总统。
蒋介石毫无悬念地当选为总统,而副总统的位置,则引发了激烈的争夺。
李宗仁宣布参选。
这个消息,让赋闲已久的胡若愚,瞬间看到了希望。
他将自己全部的政治赌注,都押在了这位老上司的身上。他动用了自己半生积累的所有人脉关系,在各地为李宗仁奔走呼号,全力造势。
他像一个最狂热的信徒,为李宗仁的竞选,倾尽了所有。
最终,在一片争议声中,李宗仁凭借着地方实力派和一部分民意代表的支持,成功击败了蒋介石支持的孙科,当选为国民政府副总统。
胡若愚欣喜若狂。
他因为「拥立」有功,得到了丰厚的回报。他不仅当上了国大代表,还被恢复了现役,并被破格晋升为陆军二级上将。
这是他军旅生涯的顶峰,尽管这个上将头衔,在当时已经迅速贬值的法币面前,显得有些虚浮。
但对胡若愚来说,这已经足够了。他终于又一次,回到了那个他魂牵梦绕的权力舞台。
1949年2月,三大战役已经尘埃落定,国民党在大陆的军事力量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。
在兵败如山倒的危局之下,国民党内部已经无将可用。
胡若愚,这位早已脱离军事指挥一线多年的老军阀,被任命为第11兵团副司令,辅助司令鲁道源,在华中地区收拾残局。
他踌躇满志,以为自己大展身手的时刻终于到了。
他没有意识到,他登上的,不是一艘即将扬帆起航的巨轮,而是一艘正在加速沉没的破船。
渡江战役一打响,11兵团便兵败如山倒,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。胡若愚只能跟随溃败的部队,从武汉一路南逃至衡阳。
随后的衡宝战役,白崇禧指挥的桂系精锐主力,几乎被解放军全歼。
11兵团的残部,只能继续向更南的广西撤退。
逃亡途中,兵团司令鲁道源因病住院,胡若愚接任了司令之职。
他终于成了一名手握实权的兵团司令,只是这个兵团,只剩下了一些残兵败将,士气低落,粮弹两缺。
他指挥的,不是一场战争,而是一场绝望的逃亡。
05
1949年11月26日,广西,容县,杨梅圩。
冬日的寒风,吹过桂东南的丘陵,卷起地上的落叶,一片萧瑟。
胡若愚率领着11兵团的残部,被解放军四面包围在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。
他们已经跑不动了。
连日的急行军,加上饥饿和恐惧,早已耗尽了这支部队最后的力气。士兵们一个个面黄肌瘦,眼神空洞,手中的武器,仿佛有千斤之重。
包围圈外,解放军的番号旗帜,在风中猎猎作响。嘹亮的冲锋号声,一次又一次地响起,如同催命的钟声。
胡若愚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指挥部里,透过窗户,看着外面乱作一团的战场。
炮弹的爆炸声,机枪的扫射声,士兵的惨叫声,交织成一片末日的交响。
他的脸上,没有了昔日的精明与狠厉,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苍凉。
他这一生,都在反蒋。从青年时代追随唐继尧,到后来投靠李宗仁,他几乎把国民党内所有反蒋的阵营,都站了一遍。
可笑的是,他戎马生涯的终点,竟然是为这个他反对了一辈子的政权的残余势力,流尽最后一滴血。
他想起了几十年前,在云南陆军讲武堂的日子,那时候的他,意气风发,心怀天下。
他想起了在昆明翠湖,他逼迫龙云交出权力的那个下午,那是他人生最辉煌的顶点。
他又想起了在欧洲的街头,他看着那些高楼大厦、车水马龙,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。
半生浮沉,一场大梦。
一名卫兵冲了进来,声音带着哭腔。
「司令!顶不住了!共军已经冲进镇子里了!」
胡若愚缓缓转过身,他拔出了腰间的手枪,那是一把精致的勃朗宁,是当年李宗仁送给他的。
他看着卫兵,平静地问道:
「你怕死吗?」
卫兵愣住了,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胡若愚惨然一笑。
「我戎马一生,本该战死沙场。只是没想到,会是今天,会是在这里。」
他的目光,最后望向了西边,那是云南的方向。
他这一生,最大的执念,就是回到云南,夺回那片属于他的土地。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,他离他的故乡,依然是那么遥远。
「若有来生,」
他喃喃自语。
「不知是否还能见到昆明的冬樱花……」
话音未落,一阵密集的枪声响起,指挥部的木门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。
胡若愚举起手枪,向着冲进来的解放军士兵射击。
他没有选择投降,也没有选择自尽。他选择了以一个军人的方式,结束自己的生命。
枪声中,他应声倒地。
这位曾经的滇军枭雄,反蒋大半生的国军上将,就此终结了他充满争议和悲剧的一生。
无意之中,他倒是创造了一项记录——成为解放战争中,唯一一个在战场上被解放军击毙的国民党上将兵团司令。
他名若愚,却并非大智若愚。他有的是权谋机变的小聪明,缺的,却是洞察时势、顺应潮流的大智慧。
他的死,为一个混乱的时代,画上了一个并不起眼的句号。
【参考资料来源】
《民国军阀档案》《李宗仁回忆录》《龙云传》《解放战争史》《云南近代史料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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